璞玉为我们带来了一部精彩的言情小说《纸鸢引》,主角许筝谢凛的故事跌宕起伏,让人捧腹大笑又落泪。这本小说以其机智幽默的对白和扣人心弦的情节吸引了无数读者。一朝落败的崔氏鄢陵房,独留孤女在鸢都靠着个纸鸢铺子过活,而早已位极人臣的谢小将军,兜兜转转又见到了心上人,可覆水难收,破镜难重圆,二人终究不是最初那个肆无忌惮的少年郎了。。
《纸鸢引》 第二章 免费试读不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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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我便告知了孟姨和孟时同,因我残疾的缘由,便只得二人前往盐城,当即动身前往,兴许可以追上小容的马车。
医馆挂了歇息的牌,我在院子里望着凉如水的月色,只觉得不安。
可我又没有理由要求他们带着自己前去,我是个瘸子,这会拖累他们。
一时之前不知该做些什么,我不由想起谢凛。
得知我住在医馆,谢凛便差人搬了一整套黄梨木的家具,流水一样的补品,还有一大箱子物什。
零零散散的东西占了半个堂屋。
如今这些东西都堆到库房里了。
最靠近的是个梨花木的箱子,看样子很沉。
我打开看了看,里头装着的是一整箱书册,随手翻开两本都是罕见的孤本,哪怕在上京都千金难求。
再翻开两本竟是手抄的译本,上头的字端庄流利,但我还是从那硬生生收起的笔锋里认了出来。
那是谢凛的字。
仔细数数了竟百本有余,年头早些的已经泛黄,最早他的字还是龙飞凤舞的。
做到如今这般,他用了多少年。
我探身望了出去,方才下了雨的路面湿漉漉的,谢凛步伐轻快。
他差人送了东西,知道我不喜便再暗处偷偷瞧着。
一身青雀色的缎裳,面料寻常,腰封上坠着的玉也不过普通的青玉,可那周身的气势,和那从官场里磨炼出来的清贵之气,和这市井格格不入。
我只是瞥了两眼,便垂下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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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晌午,我坐在堂屋里昏昏欲睡,外头又不知何时落了雨。
一下雨,我的腿便会隐隐作痛,这么多年倒是成习惯了。
一连两日都没有孟姨他们的消息,倒是谢凛每日都来,各式各样的玩意都往医馆里送,流言一下便是传开了。
众人只言,为何那许掌柜拒了王老爷,原来是从上京来的大官对她青睐有加。
这些蜚语只让我烦闷的心情更加不快。
我探了探消息,最早竟是从谢凛身边传出来的。
心情不快,便是找人麻烦,指责了一通,谢凛却站在桌案后,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我自然是最相配的。」
「谢大人莫开玩笑,你我天壤之别,何谈相配一说。」
「我又没说错,更何况,知温,你我还有婚约在身呢。」
「那都是多久的事了?早就做不得数了。」我语气有些不快。
听到这,谢凛却放下了手中的书简,眸子里是我看不懂的深意「知温,这话你说错了,婚约仍在,而我对你青睐有加,当年是,如今亦是。」
「谢凛,我是个瘸子。」
谢凛目光灼灼地瞧着我,「哪又怎样,你就是躺在床板上不会动弹了,我也要娶你。」
谢凛的话一出,整个鸢都都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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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凛几乎整日里都呆在医馆里,赶不走便只能由着他了。
我点点头,端了杯清茶,「润润喉。」
谢凛抿了一口,眉心稍稍蹙起,「清茶?」
我愣了下,「啊,只有清茶了,你若喝不惯我们便去前边的茶舍吧。」
「我以为,你从前最爱摆弄这些,」谢凛摆了摆手,「这个足矣。」
谢凛望着我盈盈的面容,怔怔的,「当年的案子,我如今有能力翻案了,知温,同我回上京吧。」
「谢凛,我不愿,也不想,现在的生活很好,我很喜欢。」清茶氤氲着模糊了我的面容。
「知温,你可还是在怪我?」
谢凛凝视着我,眼尾泛着红,倒是让我想起那年他来我院子里,然后一声不吭地喝了一宿的茶。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谢行一,我没怪你,真的。」
他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从前。
堂堂谢小将军只会在我眼前红眼。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不是这样的,说是相看两生厌也不为过。
成华二十八年,一道圣旨让这翩翩浪荡子咬碎了牙。
许州鄢陵房独女崔珏,齐庄知礼,懿淑之姿,赐于谢将军之子谢凛,于崔女及笄后成婚。
而然崔珏之名,哪怕远在上京也是出了名的,因的是她的守规矩。
整个京都都知道谢凛厌我,弃我如敝履。
他进宫大闹了两场,被陛下训了一整晚,又在皇后娘娘的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这才安分下来。
那年,我还是高高在上的崔家女,千里迢迢赶赴上京。彼时匈奴叛乱的消息刚刚传进京中,这事一出,京都变了天,谢将军领命出征,同行的还有谢母。
这下谢府便由着谢凛做主了。
崔家女便在谢凛的吩咐从后门悄悄进了谢府,安置在了个偏僻的院子里。
而后,而后谢凛便忘了这茬。
他仗着谢将军不在京中,同着那些狐朋狗友一连一个多月都没回过谢府。
我被遗忘在这个犄角旮旯里一连几个月,连个吃食都需要自己动手。
我那时在想什么,只觉得要同这种纨绔子弟共度余生,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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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谢母负伤回到上京。
我却已经在那梧桐院呆习惯了,不愿意再换。
再后来见到谢凛也是个意外。
谢凛有个表妹,贺菀,举家迁到上京,本就是书香世家,应皇上的令,在家中办个私塾,邀一干贵家子去进学。
贺菀模样娇俏,性子爽朗,她来谢府那日谢夫人摆了家宴。
那时,我已在谢家呆了半年了。
从初来时的惶恐,期许着阿母隔天就会带自己回家,对谢家漠视,上下毫无规矩的鄙夷厌恶,等等这些情绪已经统统不在了。
我想起阿母在临行前落的泪,阿父在书房焦躁不安的跺脚声,我大概是明白了,我被崔家弃了。
皇帝力压世族一直以来不是什么秘密,他想打散五世族百年联姻,于是下了那道旨意,我是崔氏许州鄢陵房唯一的嫡女,皇上这是在拿崔氏开刀。
想明白这些后,我就不再烦闷了。
世家的规矩多,便是日行的功课都能塞满一整天的光阴,我早已习惯。
卯时起,亥时睡,不踏出院子一步。
谢夫人从未邀我做些什么,贺菀来的时候,却是请了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贺菀的意思。
席间他们大多聊的都是平城往事,贺菀巧言,每每都能逗得谢夫人哄堂大笑,流水一样的赏赐落到了贺府,还有她腕间的那串镯子,上好的翡翠料子,也戴上了贺菀的手上。
那时,我就明白了,贺菀才是谢夫人中意的儿媳。
我便只是当个隐形人一样,食不言,虽说并不在意谢夫人是否欢喜,但总归是不痛快,便没了心情用膳,随便扯了个由头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时辰还早,就翻了本手译的《通鉴》看着。
谢凛就是那时候从那梧桐树跳了下来,落叶簌簌飘了一地,他看着我震惊几乎要喊出声的样子,连忙捂住了我的嘴。
「别喊,再喊小爷我就给你打晕了。」
谢凛穿着一身红色暗纹绸缎袍,在死气沉沉的梧桐院里,分外扎眼,比着手刀正一脸凶相威胁我。
我只是愣了一瞬,理了理衣裳的褶皱,立马退了几步。
「谢公子这般不合规矩,若是回府,自是要走正门,何况这如今是我的院子,公子......」剩下的话我实在的难以启齿。
谢凛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是小爷府上,小爷就是规矩。」
我垂着眸,波澜不惊地唤来了小桃,「告诉谢夫人,谢公子回府了。」
小桃就站在院门边,听到我的吩咐一溜烟就跑了,谢凛就来不及拦下,只得狠狠地瞪我一眼,「崔珏,你给小爷等着!」
说着又利落地翻上梧桐树,从墙边跳了出去。
夜里就寝的时候,听到谢家祠堂那传来了谢凛的嚎叫,我翻了个身,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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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闹,谢凛同我结下了仇,或者说,谢凛单方面开始针对我。
入秋的时候,贺家向皇上请了旨,贺家书院的事便有了着落,谢母便替我和谢凛报了名。
我倒是有些意外。
谢母不喜我,她本是前护国大将军的独女,自小实在马背上长大的,又嫁给了谢将军,自是看不得世家做派,对我向来是冷冷淡淡的。
我同谢凛一齐去贺家上课,他便变着法子给我使绊子。
什么丢了先生安排好的课业,不告知我休学的日子,看笑话似的让我一大早就去了贺家,种种恶劣行径我都一一接下了。
谢凛厌恶我,不喜这杯安排好的婚事,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知难而退。
但是他不知道,我能退,可崔珏不能,哪怕厌恶到极点我也得担着。
或是我反应平平让他的恶趣味愈发浓厚,入冬以后他便不再骑马了,整日里同我坐着马车。
马车是谢家的,我自是不能将人赶下去,只能硬生生听着谢凛一路上不得安生,拿着他那些小破玩意在马车上捣鼓来捣鼓去的,隔着一条街都能听见他聒噪的声响。
时间一久便也习惯了,哪怕他在边上吹唢呐我都能静下心来翻书。
正看着手中的书卷,我置若罔闻,谢凛看着我气不打一出来,掀开帘子,那夹杂着雪粒的大风就呼呼往里刮,然后自己跳了车逃课了。
这书写得是失传的画技法,是我托家中长兄特意找的,一时入了迷,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被风吹得脸惨白,强撑着上了课,当天夜里回府就发起了烧。
谢母来看我问我如何这般模样,我犹豫了一瞬开口道,「是知温不察,马车的帘子忘关,便冻着了。」
于是谢母便不说了,替我叫了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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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了药便昏睡过去了。
冬日夜里温度便下来了,我盖的却还是秋被,许是谢母忘了又或是故意的,我冻得浑身发抖,叫小桃盖了好几床才稍稍暖和些。
那药有些苦了,我的心里也涩涩的。
我在心里将谢凛骂了千遍万遍仍是觉得不解气,又想到送我来的阿母,他们真心狠,我早已不知怨过他们多少遍,每每想到都只能安慰自己,他们也没法子。
又想到那些该死的规矩,若是可以我必是要骂他个狗血淋头,而且我分明都忍了下来,这婚难道是我想要的,不过狗皇帝看不惯崔家的事,这又同我有什么关系。
想着便把周遭所有人骂了个遍,又深觉自己作为女子的无能为力。
再后来我就不想了,枕着哭湿的被褥闭上了眼。
隐隐约约听到小桃在同人说话, 「公子你不能进去,这是小姐的闺房!」
谢凛?他来做什么,这个讨厌鬼还有脸来找我,真真是不要脸。
头晕得很,我不再想这些,只觉得身体暖和些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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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谢凛又来了梧桐院。
我靠在榻上不愿搭理他,拿着勺子搅着药,看着水纹一圈又一圈。
这药是真难喝,苦得要命。
这谢府好说歹说是个将军府,连个蜜饯都没有,真是寒碜。
「喂,崔珏,昨日的事,我不是故意的。」
我这才知晓,这人是来道歉的。
不然任谁看到他这歪坐在乌木椅上,散漫地拨弄着玉珠子,全身上下都写着玩世不恭几个字。
谢凛看着我一声不吭的模样,又脑门子爬上了火,忍了半天才消了下来。
「崔珏!我同你说话呢!」
谢公子很不满我这副样子,却又无可奈何,我被他得脑瓜子生疼,不得已开口道,「然后呢?谢公子要我说什么?」
「昨日的事我已经知晓了,我既不会找谢夫人告状,二也不会找你麻烦,你当要我如何?」
我一连串的发问让谢凛呆了片刻,许久才冒出一句,「你原来会说话啊。」
我没吭声,沉如水的眸子就那样看着谢凛。
谢小将军难得有些心虚,大概见我是个病人,语气不再刺人:「崔珏,那你要如何。」
我的名字在谢小将军嘴里念了出来,颇有几分壮士断腕的决心,能见谢小将军吃瘪也是不易,便也不再板着脸,顺着台阶下了。
「听闻上京里有卷著作。」
「想要是吧,小爷给你弄来,真不愧是个呆子。」
谢凛骂骂咧咧地应了一声,利落地一蹬腿,又翻墙出去了。
梧桐树已经掉光了叶,被他一晃悠又落了雪,埋了我一身。
我看着谢凛离开的方向,着实有些无奈,这人当真是恣意妄为。
「这谢公子为何非得翻墙出府啊,谢家人真是奇怪。」小桃替我拂去落雪小声嘀咕着。
后一月上京里满是谢公子千金求画的风言风语,还编出了各种版本的才子追佳人的话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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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后我和谢凛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梧桐院偏僻,却是靠着街,谢母回来后,谢凛收敛了几日就耐不住性子了,整日里就从我这院子里翻出去。
小桃跑了好几次,谢夫人的板子也打了好几遍,谢凛就是犟着了,非往这走。
一来二去的,我竟是习惯了谢凛这出入如无人之境的样子。
碰巧遇见我在院子里习字练琴,他倒是毫不客气地讨杯茶水。
我的煎茶功夫是从陆家习来的,色清味浓。
贺菀不知从哪里听闻后,某日里竟是和谢凛一同翻进了我的院子。
贺家乃是书香世家,贺菀的性子却同谢凛如出一辙,每日都是招猫逗狗的,和谢凛那厮混在一起,气得贺家夫子看着谢凛哪哪都不顺眼。
「知温姐姐,讨杯茶可否?」
小姑娘生得娃娃脸,两颊的酒窝也是娇俏可人,不由让我心软几分。
连着谢夫人的冷落也烟消云散了,本就是皇家赐婚,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我点点头,吩咐小桃拿出了从崔家带来信阳毛尖,耐心地煎茶,每一步骤都一丝不苟,分毫不差。
「你倒是大方,一两千金的茶看煮就煮了,平常给我都是些什么玩意。」谢凛看着我专注的样子不由有些拈酸。
贺菀瞧着弯着眼笑话他。
他俩都是闲不住的,说是品茗,两口就是喝完了。
贺菀吵着要去南山打猎,谢凛却是盯着我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崔珏,你不高兴?」
「嗯?」
我和贺菀望过去,有些诧异。
贺菀诧异是因为我从头到尾便是扬着笑,那唇角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也不知道谢凛是如何看出我不高兴的。
我诧异是因为,被人戳穿了心思。
正准备否认,却听到贺菀开口,「知温姐姐,是不是不想去临安郡主的宴会?」
被人猜中了缘由,我却只能否认,「怎么会。」
「崔珏,不喜不去便是,为难自己作甚?」谢凛的眉头拧成了‘川’字,实在是不理解为何要这般纠结。
贺菀嘴快,「因为知温姐姐乃是崔家人啊。」
临安郡主的姨母出自清河房崔氏,便是崔氏的正房,虽然只是个远方表亲,但这些年临安郡主便是打着崔家人自居的,崔氏族人既是没有反驳,那便是默认了。
但那临安郡主的女儿打小喜欢谢凛,闹得整个上京里人尽皆知,早就放出传言要打磨一下崔珏了。
谢凛没说话,只是将我按在府中。
正思虑时,便传来谢凛带着贺菀去临平郡主府上大闹一通,赏菊自是赏不成了。
听闻不由笑开了,小桃却是呆住了,「崔小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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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我刻板的名声太过响亮,谢凛同我一齐去玩竟是无人相信,这般下来那伙人无论做什么都打着我的旗号。
什么崔家娘子的茶会,什么崔珏请大夫子习字,等等寻欢作乐的事哪怕我人不在也是我崔家娘子组织的。
久而久之,谢凛的名声都变好了几分。
「崔知温,想喝茶了。」谢凛的声音从窗柩那传来,闷闷的,像是喝了酒。
昨儿新得了些好书,看到子时了仍不愿歇下,小桃早早被我赶去睡了,如今这梧桐院醒着的便只有我一人了。
谢凛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举着烛火走了出来,谢凛站在院子里。
总是扬着轻笑的眼眸有些通红,乌发一泻而下,今日罕见地穿了身玄衣,薄唇一张一合,「崔知温,我想喝你的茶。」
许是喝醉了酒,谢凛咬字落音绵长,乍一听便觉出几分缱绻的味道。
那墨般乌润的眼瞳直勾勾地瞧着,我一时之间竟心悸了几分,连忙敛下眼睑不敢看他。
无奈地叹了口气,搬了茶具同他在梧桐树下坐下。
又是一个春了,这是我在谢府呆着的第二个年头,叶子绿了黄,黄了绿,好似世人种种过往如浮萍无恙。
我知晓谢凛今日为何如此模样,边疆传来战事,匈奴突袭绕过谢家军,攻下了一座边陲小城,匈奴以全城百姓位要挟谢将军休战。
其实再给个两年,谢将军必定能够一举拿下匈奴,但那一城几万人全成了陪葬品。
而后和还是不和,朝堂里吵成一片了。
谢将军请命,直攻匈奴想要收服领土,这话一出,朝野上下都安静了,不为别的,而是就算谢将军打下了匈奴,却也一样会背负上几万人性命的罪名。
那个夜里,我同谢凛坐下梧桐树下,望着沉沉月色浓稠昏暗,我耐心地给他研茶煎茶,他也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谢凛也从来不知晓,那一晚会将是他一生中无法割舍的一刻。
有一个人披着月白的长袍,眉间满是倦意,却是一遍又一遍地替他煎茶,分明没有一句言语,却是熨烫了他起伏不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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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知温,别板着个脸了,笑了笑行不行,你当你是夫子呢。」
成华二十九年冬三月,贺家为期一年的课业便结束了。
我同着谢凛赴考,谢凛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
都是些我信手拈来的题,我早早交了卷,无处呆着,便去贺府的竹园坐着。
贺母今日开园赏梅,远远瞧着一行人走来,我无心拜会,便寻了处假山躲了个清闲。
「若说是你贺家娘子的女儿,本是和谢公子自小定了娃娃亲,二人也是极为配的,只可惜......」说话的不知是哪家夫人,挽着贺母的手亲热。
贺母也是一脸惋惜,「莞儿打小性子闹腾,就是和她这个表哥合得来,唉,如今也只能另寻良配了。」
「但我瞧着那谢夫人的样子,对莞儿热切的样子,倒像是儿媳妇。」
「不得胡说,你当崔家不存在了是吧。」
「哪是胡说,谢夫人都放出口风,说是将莞儿娶作平妻。」
我揉了揉有些酸痛地手腕,听着一行人的对话,心里不知为何绞在了一块,明明当时就知道的事,现在怎么听着却这么难受。
是了,他和莞儿本就是良配,兴趣相投,性子也和得来。
都怪我这横插一脚,扰了他们的好姻缘。
那日回府后,我又像是原来那般,整日整日地呆在院子中,没有进学,自是不会出门,谢凛喊了几次见我不应,便不再喊了。
他同贺菀游山玩水,将上京玩了个遍。
本该就是这样的,我和他们格格不入,何必融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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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年关的时候,家里传来的书信。
信是阿母写的,只有一句照顾自己,而后旁的全是崔家的一干事宜,我瞥了一眼,便丢在了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谢凛送来的棋谱。
「喊谢凛来,看我不杀他个谢羽而归!」
话音刚落,我愣了一瞬,「算了,不必了叫了。」
「什么不必了,崔知温你这几日怎么回事,小爷次次喊你你次次拒绝,小爷我也是要面子的好吧。」
年关里谢凛穿得更是张扬了,大红的锦袍披着雪色的大氅也压不住他的容颜。
「谢公子好。」我静静地起身行礼,像是初见那般。
谢凛一见我的样子就皱起眉,一把拉过我的手,如画的眼直勾勾地瞧着,「崔知温,你又犯什么病?」
说着他便伸手往我额间探过来。
被暖炉哄得温热的手抚在我额头,我被他大胆的举动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这也没发烧啊。」
我慌张地拍开他的手,竖眉瞪了他一眼,「谢凛,你给我注意一点,别动手动脚的!」
「啧,这才像你嘛。」谢凛挑了挑眉,将手里的鎏金暖炉塞到了我怀里,「这么冷的天非搁着院子里坐着,什么癖好,你看你冻的。」
这下我又不吭声了。
谢凛只觉得自己摊上了祖宗,在小桃不注意的瞬间,不由分说便带着我出了府,准确地说是翻出去的。
上京里冷莹的雪霜结成了一片,衣袂一角翻飞作响。
「谢凛,你要带我去哪?」
「小爷我把你卖给醉春阁。」
醉春阁是上京里最大的烟花巷,我没忍住一脚踹了过去。
谢凛猝不及防扎进了一头雪里,再抬眼的时候瞳孔震惊地盯着我,「崔知温你够可以的,狼心被狗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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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便知上京有个醉春阁,却不知这醉春阁在太湖之上,从顶层望下去可以俯瞰整个汴上京。
人混杂在其中毫不起眼,不过是万千微尘的一点。
「再等一会便会放烟花,你从许州来应是没见过的吧。」
瞧我点点头,谢小将军便有些得意。
出来的时候急,我只穿着牙白的对襟小袄,走着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不动弹了却是觉得有些冷了。
谢凛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披在我肩上,骨节分明的手压着我的肩,强迫我仰着头看他。
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像是夜里缓缓流动的湖水。
「崔知温,你为何不理我了?」
这下子我明白谢凛如今像什么了,我从前养过一条小黄狗,它乞食的时候也是这般湿漉漉地望着我。
我停下了想拍开他的手,声音柔和了几分,「我没有不理你。」
「你分明就是,可是有什么心事,可是想家了?」
谢凛连着问了一大串,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能如何说,说我在拈酸吃醋,一道旨意就真把谢小将军当作自己的人由不得旁人觊觎?
我叹了口气,只道,「大抵是有些想家了。」
谢凛瞅着我,目光一凝,「崔知温,你给我说实话,你这一撒谎眼睛就乱瞟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真没什么。」我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岔开了话题,「我们该回去了,谢夫人怕是要担忧了。」
见我仍是不愿意开口,谢凛也作罢,只是有些气恼地朝我道,「崔知温,烟花都没放你就要回去了?」
「你别总是想着你那些有的没的规矩礼仪,不遵循一天不会怎么样,更何况,有小爷我替你担着呢。」
温度一降再降,饶是谢凛也有些撑不住,「太冷了,崔夫子你就发发善心,别赶我了。」
说着谢凛囔囔着挤进了大氅里。
他同我离得那般近,我似乎可以听见他的心在胸膛里震动的频率,在远处盛大的烟花下,同我的心跳、呼吸交织缠绵。
「你的手怎的这么般冷?」说着大掌就附了上来,温热的手心紧紧地包裹着我的手。
我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
不由气馁地想道,算了,反正日后也是要同他成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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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姨去了盐城后便在也没有消息传来。
整宿里我再也睡不着觉,每每梦里都是小容那张盈盈的笑脸,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去盐城一趟。
恰巧谢凛接了封宴请,主人便是那何太守。
何太守,单字鹰,盐城人,承的是父亲的家业,为人狠戾,盐城在他手下,管理得几位服帖,世族大家也没能在其中扎稳脚跟。
谢凛邀我一同前往,我也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便一同去了。
去盐城的路不过一日,马车里谢凛处理着公务,我只是靠在一旁什么事也不做,偶尔望着昏沉沉的天光,只祈祷着小容平安。
不过戌时我们便到了盐城。
何太守的宴请乃是第二日,在城中曲河办船舫宴,如今已是有鲜亮华美的船只停于上头了。
我在城间寻得了孟姨留下的记号,循着记号找了过去。
那处是户农庄,手下养着许多佃户,我找了一圈,却不见人影,只寻到一小男孩,男孩哭得很惨,只说姐姐被农庄主献给妖怪了,阿爹阿母要去妖怪手里救姐姐。
我心中便已了然,不做多言,只是跟在谢凛身后等着第二日的宴会。
船舫宴很是盛大,却极为严苛,我既做不了小厮女婢,就只能在一旁的酒楼里等着。
谢凛难得的为此脱下了他如今常穿的青衣,同以前一样换上了鲜红的长衫。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显得张扬,却再岁月的沉淀下无端地多了一份心安,惹得街边的女子纷纷侧目。
「你等我回来,你那小丫头我会帮你留意的,万事小心,不可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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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映水,画舫凌波。
我瞧着谢凛上了船,片刻后身子没入黑暗。
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隐约里听见有人说,「真确定那谢大人中意这么个瘸子?我们给人送去他就能答应帮我们办事?」
「那是肯定,我都打听清楚了,没问题的。」
而后只感觉自己好似上了船,帷幔层层叠叠,容易晃眼,我吐出一直含在舌根下的清心丹,慢慢挪动着身子朝着窗柩里望出去。
我如今应当是在最大的画舫里头,三层高,这顶上的大概是给达官贵人休憩的,此时便是极为寂静,想来应该是在楼下宴客。
纵使我自世家长大,自认见过不少奢淫,却从未见过这般荒诞的宴会。
流水的席间不是佳肴,而是一位位二八少年,只着薄衫在其间走动,供这些所谓贵人玩弄。
人群里我一眼就瞧见了谢凛,他面色自若地饮酒,同身旁的人浅笑相谈。
小容在何太守身旁,跪俯着抬着酒杯,紧张得手都在瑟瑟发抖。
我能做的事,极为有限。
孟姨他们找到了被送进了何府女子的亲人们,伙同他们想来一起救人,他们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上船,或是庖厨,或是船夫,什么都好,总之,他们必定会惹出声势,制造一场动乱,而后趁机救走这些女孩。
但是事情被他们想得太简单了,何鹰此人杀伐果决,比起放过他们,他更愿意将这些人埋在这。
所以一定要有一件事,比杀了他们更重要。
烛台被人打翻了,一阵呼救声在船舫里响起:「着火了!快救火!」
喧嚣声传来,席间乱成了一片。
那些本就是被逼迫的少女自是把握机会想要从这地狱里逃出去,于是灯火通明里只见着轻衫飘动,何太守却仍是坐在原地,悠哉地喝着酒。
「谢侍郎,这出戏可否比上京梨园的更精彩?」
说着他也不理会谢凛的反应,自顾地鼓掌叫好。
算着时间,那小乞丐的信也送到了,那些官兵也应该来了。
果真,盐城的衙门带着整整三队人马上了船,领头的是个二愣子,呆头呆脑看着何鹰,「太守大人!你可还好,在下听闻您遇事了,连忙便来了!」
何鹰觑了他一眼,「蠢货!立马带着你的人走!」
我勾唇笑了笑,靠在三层的围栏边,朗声道:「何太守,一人把持着私盐的生意,倒是让在下眼馋得很,也想分一杯羹啊。」
话音落,席间哗然。
那些百姓女子,何鹰可以格杀勿论,可在场的无一不是有头有脸的人,何鹰怕是想下手也有些难了,更何况和府衙有勾连的可不止他何鹰,到时候保谁可说不准了。
「阁下是何人?为何如此污蔑我何某!」
「是否是污蔑,何太守可敢打开船仓给大家伙瞧瞧?」仅此一句,我便不再多言。
夜色沉沉,我望着码头上涌入的侍卫,隐隐可以看出是王家的府兵。
我并不知晓这宴客的游船上是否运有私盐,只是年少时听闻何家做这私盐的生意遍布极广,而如今圣上差得极严,何太守要运便是不容易的。
所以依我想来,这艘正大光明的游船正是绝佳的法子。
这下看来,我赌对了。
楼下兵荒马乱,我靠在一旁喘着气,如今的我没有轮椅,这样两步路便是能折腾我半条命。
何鹰还是找了上来。
何太守的狭长的眼睛眯着,透过帷帐朦胧了几分,「我说那些个村野莽夫怎么有能耐来救人,原来背后有崔姑娘替他们擦**。」
「不愧是世族养出来的女孩实在是聪慧。」
何太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这扇子,嘴角似有似无地笑着,「崔姑娘也是知道的,我何某人,自当有些怪癖,最爱的便是姑娘这种残废。」
何太守的折扇轻打,古怪的笑容便浮了出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他捏着我的下颌,盯着我「崔姑娘毁了我的生意,总该拿点别的来还。」
我硬生生掰开他的手,咬住他的手,鲜血满了开来,我却怎么都不松嘴。
「太守倒是有些不守规矩了,许筝可是我的人,倒不是太守你能带走的。」谢凛不知何时来了,站在楼下下方,盯着何鹰。
「哦?」何鹰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是锐利的,洞穿的。
「成化二十八年的圣旨,太守是忘了吗?」
何鹰冷笑一声,蹲在我身旁,不知到从哪里拿出了一颗药塞进我嘴里,「谢侍郎可真是情深意重,那何某便送你礼物。」
何鹰一脚踹了过来,船只的楼梯很硬,我顺着滚了下去,只觉得浑身都疼得要命。
谢凛急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我揽在了怀里,熟悉的青竹香让我安定了不少。
「墙倒众人推,太守还是收敛些好。」
谢凛像是发怒的狮子,怒火滔天地看了一眼何鹰,抱着我便往外走去。
何太守在高处,身子埋进了昏暗里,晦暗不明。
20
谢凛喝了不少酒,被连着灌,只觉得头昏目眩,浑身燥热。
帷帐里的人面容清秀,他朝思暮想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在自己怀里了。
我是被谢凛惊醒的,只觉得浑身使不上劲,谢凛神色迷离,我便知二人都被下了药。
谢凛压着我,那双好看得过分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像是生怕我跑了。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了我的唇间,脖颈。
我压抑着没有吭声,牙咬破了唇齿,血腥味让我清醒了几分,「谢凛!你看看我!醒过来谢凛!」
他恍惚着回了神,抱着我的脸,湿漉漉的眼泪落在我身上。
谢凛双目通红,不复在众人面前的矜持。
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和谢凛都被毁了。
我失去了双腿,此生难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尽管我克制着内心的不忿,但我必须承认,我确实无法同以前一般了。
谢凛从那晚跪在谢将军的棺椁前,从此便失去了自己,他再也不是那个只凭心意便可的谢公子了,
他在官场上汲汲为营,也学会了算计,当初那个教我如何真诚的人现在也无法面对自己如今的样子了吧。
小容被孟时同救了出来,连着那群女孩,被安置在另一艘船上。
我找了些衣服披在他们身上,露霜寒重,小容肿着眼睛看着我,目光呆滞,只是抱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我便陪她坐在甲板上,远处那艘华丽的船舫,火花四溅,码头上官兵,来的人是皇上亲派的,站在谢凛一旁的官姓王,是王焕之的哥哥。
船只顺着汹涌的河流飘荡着,我回头不再看,搂着小容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20
成华二十九,入冬又入春,还没等我想明白那一团乱麻的情丝,谢将军战死了。
谢将军佯装放弃一城企图将匈奴攻下,实则率三万大军迂回前往青石城援助,本是打一个措手不及的事,但青石城一战打了整整一个月。
派去的粮草里仅只有原来的三成。
得知消息后的匈奴人派兵支援,反扑了谢家军,他们是活活饿死的。
消息一出,朝堂上下震怒,誓要彻差此案。
谢府又一次挂上白色帷幔,谢凛一连十天,跪在灵堂前没有吭声。
谢凛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他在想幼时陪他长大的祖父祖母,大他两岁的伴读长兄,他们都一声不吭上了战场,马革裹尸,徒留他一人在原地。
崔珏就是在那时候来的,寡淡清冷的眉眼永远都是那副样子,不苟言笑,端正地陪他跪在蒲团上,脊背如青松,哪怕是天塌了都压不跨。
「谢行一,往前看。」
无端地,他想起了教礼仪的夫子,拿着戒尺打他的脊背,手腕,和他说「谢凛站好,目光直视前方!」。
前方有什么呢?
他学着崔珏的样子挺起了脊背,好似无论前方有什么都无所畏惧了。
21
贪军饷的案子兜兜转转竟是查到了崔家。
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许州鄢陵房除了我以外皆是入狱,因得那一纸婚书我侥幸逃过一劫。
消息传来的时候,小桃忧心地望着我生怕我思虑过度昏厥过去。
分明气候已再慢慢转暖,我却觉着通体寒意。
在院子里那把躺椅上,我一声不吭地坐了几个时辰,望着黑压压的天,一言不发开始收拾我的行李。
这些年仍旧是那些东西,不过是多了许多书籍,有的是兄长送来的,更多的是谢凛找的,厚厚的一叠,我仔细地装进了箱子里。
小桃替我去夫人那告了别,要走时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我「小姐,真的不同谢公子知会一声吗?」
我摇摇头,只怕谢凛现在比我还乱。
梧桐树干愈发茂盛,枝桠越出了府墙,我站在谢府外,远远地瞧着,还在丧礼期的谢府巍峨肃穆,凄凉地却又像是活生生被压断了脊梁。
我一路向着崔氏祖宅而去。
倘若还有人能够救许州鄢陵一房,唯有崔氏。
正好她也想问问,谢将军蒙骗了所有京都人去救助青石城,他防的是谁?是崔氏吗?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
这场光明正大的阴谋,扫去了皇上如鲠在喉的谢将军,力压了崔氏几年之内都喘不过气,崔家人是否是呆在旧地太久,已经忘记了自己姓什么了?一个远在许州的崔家人和这场贪军饷案能扯上半分关系吗?
是真的断尾求生,还是早就预谋好的一场交易?
等我跑断了几匹快马,终于到了祖宅的时候,里头的人像是早就知晓我会来,将我带到了崔氏的祠堂。
我是在祖宅里长起来的,这祠堂我来过了太多次。
一排排的灵位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昏暗的烛火摇曳着,向我昭示着这个百年世家的态度。
世族利益大于一切。
我从小就知道的,每个人都是可以随时被舍弃的牺牲品。
在我跪在祠堂的第二晚,小桃递给了我几张薄薄的纸,上面是鄢陵房无罪的证据。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话,「既是如此,你便不再是崔家女。」
22
待我回到上京的时候,谢凛领了皇上的命,谢将军的案子交给了谢凛一手处置。
皇上这是在逼着谢凛作出选择,逼着谢凛向天子表忠心。
谢将军假传军令,瞒过了所有耳目,由此可见谢家在军中的威望,如今谢母挂帅出征,谢凛必须留守京中作那个人质。
忠心不二的人质。
倘若他敢保下鄢陵房,那一城的百姓就真的没救了。
谢将军的死便是枉然。
可我还是去见了他。
他就靠在案桌之后,眼底满是青黑,胡茬刺刺地长了一片。
哪怕是隔着一整个大堂,我都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
「谢行一,我把证据带来了。」
「你知道的,贪军饷的绝不是我们鄢陵房,你只要告诉大家,我的阿爹他们就能放出来了!」
「谢行一你说话啊!谢行一!」
「行一你帮帮我好不好,他们是我的家人啊,我唯一的家人啊。」
大理寺终年不见天光,阴湿的好似疽在身上蠕动,黏腻得让人反胃,石板地青灰的,被我的泪水浸湿。
我目光通红地看着他,「谢行一,你说话啊!」
回应我的是死一样的沉寂。
待我走遍了上京所有的达官贵人,无人愿意在这场明码标价的交易里插上一脚,一盘死局。
客栈里的油烛灯燃尽了,青天里灰蒙蒙的一片。
我义无反顾地敲响了登堂鼓。
鼓声只是响了两下,我便被人押走了,来的京吏一副细嗓子,尖声在我耳边喊道,「此等刁民,岂能惊扰皇上!」
棍棒落在了我身上,殷红的血染湿了洒了一地的证据。
我望着南城门的方向,许州鄢陵一房共计二十三余人于今日斩首一平民乱,慰藉谢将军在天之灵。
「阿爹,阿母,知温不孝,便来陪你们了。」
我吊着一口气被丢出了府衙,小桃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将我抬上了马车。
车轱辘跌跌撞撞向前走着,不知白天黑夜地走着。
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
好在鸢都收留了我。
23
回鸢都得第二天,谢凛就来了。
他的事已经办妥了,盐城的事有了归属,职位已经落在了王氏头上,他也拿了好处。
过了纸鸢节他便走了。
出门一趟,脚到底还是伤了,孟时同正帮我针灸着,谢凛有些不满:「何时伤的,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不小心的,没什么大碍。」
谢凛却不认可,「这的大夫能行吗,我叫随行的太医来。」
我有些无奈,却又拦不住他。
趁着谢凛出去的当口,孟时同坐在我身旁问道,「就这样原谅他了?」
我望着院门的方向,平静地开口,「既没怨过,又何来原谅呢?」
孟时同怔了怔,忽然想起我当年刚来鸢都的时候,谢将军的事当年闹得很大,哪怕是鸢都这个小地方也是人尽皆知的。
可是直到后来他们相熟以后,知道了她的过往,却也从没听过她对谢凛有任何怨恨。
只是私下里,他和母亲都很难不怪罪谢凛,毕竟行刑的人是他,一族二十多人命,又能如何不痛心疾首。
「行了,不说这些了,小容怎么样了。」
孟时同摇了摇头,「受了惊吓,整个人一坐就是一整天。」
「你多去陪陪她吧,她自幼喜欢你,如今遭了这样的事,怕总是疑心你会不要她。」
孟时同点点头,见我脸色不太好看,也没再发问,提着药箱就出了门。
人一走,我便忍不住了,胸口钻心的疼,我掀开衣裳看了看,一大块血瘀。
何鹰那一脚踹在了我的心口,如今说话都是强撑着的。
谢凛出去后,也没有再回来了。
当天夜里,我罕见地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山东那边来的,是崔家。
这么多年,是唯一一封。
信笺很短,几行字一下便看完了。
清油灯在方桌上孤寂地发亮,找不明整个房间,月光落了满地,像是结了薄霜。
24
我知道谢凛肯定还会再来寻我。
但是没想到天方亮,我刚刚打开院门,就见着他靠在门边,满脸倦意。
我有些讶异,「谢侍郎这是一宿没睡?」
他苦笑地看着我。
「知温。」
我微微叹了口气,还是侧了身,让谢凛进了院子。
谢凛站在院子里,一袭石青色银丝暗纹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柏,总是锐利轻佻的眉眼收敛在羽睫之下,像是一块温润的羊脂玉。
他还带了一大包信阳毛尖。
看着他期期艾艾的眼神,我只得点头。
煎茶的家伙什我这没有,谢凛立马差人去买了。
「知温的茶,当属一属二的。」
我笑了笑没有应,我已经许久没煎过茶了。
鸢都的日子很忙,每日里活就多得数不完,更何况我需要银子,衣食住行都需要花钱,每日便是要走街串巷,回到家就入了夜,何谈时间来煎茶呢。
我端坐着拿着铜勺,盯着火炉子,行云流水的姿态让小容惊呼,「筝儿姐,还会煎茶?」
小容也在院子里,孟时同带着她出来晒晒太阳,散散心。
「是,等你好了,我便日日给你春水煎茶,松雪煮酒。」我笑盈盈朝小丫头道。
谢凛接过茶,喝了半盏。
「这茶闻着好香,呸,怎么这么涩啊。」小丫头连连推手,吐着舌头朝我抱怨。
孟时同却着急了,「我给你拿蜂蜜水,等着。」
我回头看着谢凛,他端着茶,只是抿了一小口,就没有再喝了。
「怎样?」
谢凛默了半晌,「很好。」
我却笑出了声,「谢凛,这茶很难喝,火候不对,手法不对,哪哪都不对,我压根就不会煎茶了。」
「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崔知温了。」
许久,谢凛闷闷的声音才传来,「可我也不是原来那个谢行一了。」
「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吗?」
「谢凛,我从未怪过你,从未。」
25
到鸢都得时候,我性命攸关,我的腿已经活生生被打断了,痛到已经感觉不到了。
那时候我怨天怨地怨谢凛怨崔氏更怨我自己,满眼都是仇恨。
那时候众人都以为我已经失了生志,但生命很顽强,我捱过好几个冬。
孟姨救了我的命,但我的腿彻底废了,我很顽固地一遍一遍下地试图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
可是我失败了,我的人生都毁了。
但是许州来的信救了我。
信是阿爹的旧友寄来的。
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许州鄢陵崔氏自刎狱中,谨以为崔氏正名。
薄薄的一张纸,就和我当年拿上堂的证据一般,我的泪水浸湿了纸页,后来很久后我才想到,其实这些多年,我无法原谅的,并非他们。
而是我自己。
起先我恨所有人,而后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救一族之人。
我敲了登闻鼓,明知谢凛无法改变,却仍是逼迫了他。
我当真是为了救人吗?
其实我早就厌倦了世族生活的营营碌碌,谨言慎行,断腿的那两年,我到底是在忏悔,还是在面对自己丝毫提不起为了阿爹阿母们正名复仇的念头而感到不可置信,无法面对。
尽管我如何不喜,但我身上世族的烙印,那些琴棋书画君子六艺,我如今在鸢都生活的本领,全是他们教给我的。
我花了很长时间去说服自己,于是我改头换名,成了许筝,鸢都的许筝。
今日是鸢都的纸鸢节,到处都很热闹,谢凛该走了。
「行一,一切顺遂。」我很认真地朝他说道。
谢凛举杯喝完那手中的茶,就像很多年前他不知味,只当他是消暑的凉茶一般。
我同他相视一笑,那些湮没在岁月长河里的话都融在茶里。
就像我知道他的求娶是为了世族的支持,而他要翻到皇权,必须借这份力量,就像我说的,尽管我不再是崔家女,但是有些东西是改不了的。
崔家的信,上面便是告诉我,谢凛在利用我。
有些东西早就回不到从前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些死在青石成数万条冤魂让他彻夜难眠,而我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鸢都上空的纸鸢飞得很高很高,看起来无拘无束,但我知道总是有根线牵着,牵着它前往的方向。
谢凛,此生不复相见。